看颇有微词。夜里在禾场里乘凉时,陶秉坤摇着蒲扇说:“我还能活几天?你不带他们来,说不定哪天我就两腿一抻到那边去了。”陶禄生就对祖父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公公你还威武得很呢!我这次回来是搞调查的,怎么好带他们呢?”接着把他此行的意义叙说了一遍。陶秉坤对此并不感兴趣,说:“五八年你们就讲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结果搞得劳民伤财饿死人。作田人有口饭吃就烧了高香了,祖祖辈辈都点桐油灯,日子还不照样过?”陶禄生竟然一时反驳不了祖父,心想,还是用事实来教育农民,到时他会心服口服的。只是,祖父能等到这一天么?
第二天陶禄生离开石蛙溪到了小淹镇。小淹的情况他比较熟悉,只须补充一些新材料。李世杰仍在这里任党委书记,见面就问:“哎,禄生,这几天县里的运动情况怎么样了?”陶禄生说:“我出来十来天了,不太清楚,大概还在批判‘三家村’吧。”李世杰说:“你那是老皇历了!你不晓得毛主席都贴出了大字报么?要‘炮打司令部’,揪中国的赫鲁晓夫了,你还在外面悠哉游哉,好清闲哟!”陶禄生于是把他的来意告之。李世杰听后点点头:“嗯,事是件好事,只是有点不合时宜,与当前形势格格不入呢。禄生,我看你政治敏锐力一点没有提高,这么一场反修防修的伟大运动你不积极投身进去,反而在外面搞这些与政治无关的事,不光不符合你的身份,只怕对你也不利呢。你不怕别人说你消极对待文化大革命?”听了这番话,陶禄生不由紧张起来,赶忙向公司经理办公室挂了个长途电话,想问一下情况。电话通了,却令他大吃一惊:接电话的不是经理老朱,而是一个叫金亮夫的电工。“陶禄生,你久出不归,想逃避革命群众的斗争吗?”金亮夫大声喝斥,震得他的耳膜发痒。他忙解释道:“我有事呵!”金亮夫粗声大气:“你的事比文化革命还大吗?告诉你,我现在是电力公司金猴战斗队司令,我勒令你一天之内赶回公司接受造反派的批判,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陶禄生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本来还想去青龙镇,顺便看望一下独居的岳母的,只好作罢了。他急急赶往码头,搭上了去萸江的机帆船。向晚时分船抵萸江,上岸一看,县城几乎认不出来了:满街都是大标语、大字报,一群群的人来来往往,个个兴奋莫名,气宇轩昂。临街的门面几乎全被大字报遮盖,且早早地关了门。他走到县委门口,只见具有革命斗争传统的萸江中学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精神抖擞地开过来,人人左臂上佩戴着红布黄字的“红卫兵”袖章,其中许多人还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旧军装。他的这些稚气未脱的校友在县委门口停住,齐崭崭地朗诵毛主席语录:“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然后他们高呼打倒耿永强等县领导人的口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街面上人潮汹涌,一片喧嚣。他从人缝中挤出,往公司走去。借着晚霞的映照,他远远地看见公司大门上方有一条用报纸写的横幅标语,随着距离渐近,标语慢慢清晰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坚决把电力公司走资派陶禄生揪出来示众!
他呆住,只觉四肢发僵,太阳穴阵阵胀疼。标语里他的名字是倒写着的,并且用红笔画了三个大叉。四周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他机械地从标语下穿过,走进公司大门。蓦地,他发现院子里一张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她深深地躬着腰,散乱的头发掩盖了她的面孔。她颈子里挂着一根铅丝,铅丝上又悬着一块纸牌,纸牌上潦草而醒目地写着:陶禄生的姘妇。他的脸先是一阵火辣,接着就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全身从上至下渐渐麻木。
这时那女人抬起头来——竟然是孙晓琼!她惊恐而哀怨地望着他,他浑身一软,发出一声不知所云的嘟哝。有人夺走了他的挎包,包里的资料纷纷扬扬抛撤了一地,紧接着,一顶竹篾编的高帽子猛地扣在他头上,帽边的竹刺扎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第三十九章(4/4),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